###策问

问:厥初颢穹，实生兆民，孰总其群，乃作之君，孰牖其述，乃作之师,君之治之,师之教之。礼乐刑政之由生,与有天下国家者,一是以元元为命脉。凡议论所讲明,政事所设施,罔非为邦本计。夷考载籍,率与天并言之,明威视听,皆自我民,其不可轻者固如此欤?三圣传心之要,不越乎执中数语。斯盖万世君师之大纲领。究其指归,则曰非后何戴,非众罔守。然则一中之妙用,同所以为维持固结之道欤?道之出有原,道之传有统,前圣后圣,同一揆欤?

我国家且受天命以奄有九有,列圣代光,绍明大保,人斯无疆。肆我先皇帝，迪畏天显，怀保小民四十一年，跻敬履仁，用能延洪基绪,式克至于今日。盖其精神心术之妙,融会于六经之奥要语一书,口传面命,其示轨范者在是。朕只遹猷训,行其所知。召故老,求实才,以尚贤也。然召能至,求未尽获,何以致信顺之助?训守牧,戒贪残以布治也。然训未必孚,戒未必革,何以新治象之观?求牧与刍当谨也，既不用姻戚，每选用贤良，宜有厚生之政，而未见田里之无愁叹，竭泽而渔不忍也。既力却贡奉，且禁献羡余，宜有益下之说，而尚闻郡国之有征敛。义廪之发，将以赈饥，而侵牟或不免。田租之蠲，本以宽赋，而苟取或如故。至若豁诸州之积负，捐版曹之故额，俾纾急绝之扰，深寓省费之实，而民未有惬志，势若中隔,泽不下流,历思之迄未得其说。意奉宪者导之未明欤?抑习锢于玩未易递革欤?朕寅念先帝贻谋，常恐羞之重为之惕然也。

子大夫博古通今，夙抱经济之蕴，其据经以对，毋有所隐，朕将亲览焉。

###对策

臣对:臣闻帝王之治天下,自积一念之仁始;帝王之仁天下,自积一念之敬始。仁之为道大矣，非敬无以行之。惟无一念而非仁，则有以充其用之大;惟无一念而不敬,则有以极其体之全。故必融乎方寸之微,而后充周乎民物之众;持守于隐微之地,而后显行于运用之天。究诸其端，亦在乎积之而已。尝观之天，以一元运行无间容息。元而亨，亨此元也;亨而利，利此元也;利而正，正此元也。正下起元而生理，又续之于无穷，万物之囿于其间，其生亦无穷也。使天之生理有一息之间断,则非所谓盛德;万物之生意有一毛壅阏,则非所谓大业。日新之谓盛德,惟积故能日新;富有之谓大业,惟积故能富有。显仁藏用，夫岂一日二日之故哉?其所积者渐也。故仁者造化生物之心,帝王得之以为心。上天生物之仁,犹以积而成;帝王爱民之仁,岂有不积而成乎?《易》曰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天积此健,所以为天;帝王积此不息,所以为帝王。惟帝王之敬与天同运,斯帝王之敬所以与天同流也欤!臣恭惟皇帝陛下,自天生德,体元长人。临政愿治,八年于兹。固宜薄海内外,无一之不被吾仁矣。犹虑夫泽不下流，治未见效，策臣等于廷，询实惠以及民,盖欲充此仁与极其用之大也。臣愚以为充其大用非难,而极其全体为难。谨摭圣问中“治生乎积”一语,䌷绎以对,惟陛下幸垂听焉。

盖天体物而不遗,仁体事而无不在。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无一之非仁也。是天日明,及尔出王,昊天日旦,反尔游衍,无一之不敬也。恻忍仁之端,积一念之恻隐,则仁不可胜用;博爱仁之事,积一念之博爱,则仁不可终穷。仁不止于公也,积之无不公,则仁在是矣;仁不止于恕也,积之无不恕,则仁奠近焉。由一念之仁积之,皆可极其用之大。夫仁之全体,非积其一念之敬未易全也。何者?仁者心德之浑全，莫非天理而亦不能无累于人欲。而敬也者，所以克去人欲,而全其天理也。尧、舜性之,固无待于积,而危微精一,犹致谨焉。此尧之钦，舜之恭，所以为圣帝也。汤、武身之，则有待于积矣。故不迩声色，不殖货利，敬以胜怠，义以胜欲，必致戒焉。此汤之敬跻,武之敬用,所以为令王也。故必有尧、舜性之之仁,而后有时雍不犯之仁;必有汤、武身之之仁,而后有子惠安民之仁。孰谓积一念之仁,不自积一念之敬始乎?

洪惟国朝,以仁立国。盖自艺祖皇帝陈桥驿一誓,紫云楼一语,对越天地,远辈帝王,社稷灵长,终将赖之。此仁之积可谓厚矣。陛下缉熙有暇,尝谕臣邻曰:“艺祖创业垂统,皆自不嗜杀人一念基之。”大哉王言!真足以知立国之本矣，抑亦艺祖立心之本乎!乘快指麾，终日不乐，且有为天子易邪之语。战战兢兢，如对日星，如警雷霆，积此敬心以立其体，故能积此仁心以达诸用。凡其不嗜杀人一念，皆敬心积而大之也。至我仁宗抚熙洽之运，此仁之积愈深愈厚。范祖禹所谓:“爱人恤物之心，上极于天，下达于地，内则诸夏，外则夷狄，山川鬼神草木，无不及者。”盖至论也。而仁宗所以积是仁者则有由矣。毓德诸宫，不妄言笑，此一敬也;临朝端庄，具有圣度,此一敬也;朝夕奉先,未尝敢怠,此一敬也;至忱所感,以致天应，亦此一敬也。四十二年之间，始终积此敬，故四十二年之间,始终积此仁。体全而用大,非有所积,曷由登兹?越我理考,俪美仁宗。臣观御制《仁厚论》,有以见先帝积仁之大用;又尝拜观《恩无邪》《毋不敬》二铭，有以见先帝积仁之全体。四十二年之积，功深力到，恩厚泽溥。博无穷，施罔极，本一无不敬之心充积之耳。

陛下绍休圣绪，亲得心传。乃月正元旦，虑仁心仁闻隔而不通，则拳拳乎戒贪;虹流瑞旦，暴珍庖厨，实所不忍，则拳拳乎戒杀。即此一念，已足以追配三圣之仁矣。夫贤才所以辅吾仁也，召而未至,求而未获,仁几于壅;吏治所以宣吾仁也,训而未孚,戒而未革，仁几于间。牧守非不选也，而厚生之仁未溥;贡献非不却也，而益下之仁未周。发义廪，蠲田租，而吏或得以梗吾仁;豁积负，捐赋额,而下未得以沾吾仁。岂仁之用未能积而大之耶?毋亦仁之体未能积而全之也。夫仁之用不难积也，积之一日则有一日之仁，积之一岁则有一岁之仁。日复日，岁复岁，积水以成渊，积土以成山，愈浚则愈深，愈培则愈高。何患其用之不大，特患不能积其体之全耳!有一毛慢易之心，则腐此仁之体;有一毛非僻之心，则亏此仁之体;有一毛怠忽间断之心,则离此仁之体。陛下燕闲蠖蠖之中，幽独得肆之地,亦尝戒谨不睹,恐惧不闻否乎?亦未尝勿贰以二,勿参以三否乎?亦尝在宫如在庙,使民如承祭否乎?孔子告子张以为“仁必先以恭”,告樊迟以为“仁必恭敬”,至于告颜渊以天下归仁之目,必曰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”,皆主敬之谓也。是虽圣贤讲学之要，而帝王行仁之体，实不外此。臣愿陛下以先帝毋不敬之心为心,常有以积其敬;复以先帝仁厚之心为心,益有以积其仁。而仁之全体大用,上足以续艺祖、仁宗一脉相传之仁。圣问所及，特仁之余用耳，臣谨昧死上愚对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厥初颢穹，实生兆民，孰总其群，乃作之君。孰牖其述，乃作之师。君之治之，师之教之。礼乐刑政之由生，与有天下国家者，一是以元元为命脉。凡议论所讲明，政事所设施，罔非为邦本计。夷考载籍,率与天并言之,明威视听,皆自我民,其不可轻者固如此欤!”臣有以仰见陛下念天为民而立居,体天以子民,欲其仁之如天也。神闻乾坤天地之初,屯蒙人物之初,民之初生也。草木榛榛,鹿豕狉狉,不能资之养也,必需之饮食。自其资于养也,爪刚者搏,力强者夺,小者以讼,大者以师,纷然而莫之统一。一有聪明圣智者生乎其间，则天必命之为亿兆之君师。治之而争夺息,道之而生养遂,教之而伦理明,此天下所以此而归于一人,而礼乐刑政所由生也。礼以分其分,乐以宣其情,刑以防其奸,政以齐其俗，皆所以仁之也。故天下国家以民为命脉，圣人以仁而寿斯民之命脉，一都俞吁咈之间，讲明此仁也，一纪纲法度之立，设施仁也。天佑下民，作之君师，苟不能推广一念之仁，使斯民咸囿并生之中,宁不有负于君师之初意哉!古昔圣人所以惕然加敬畏之心，而不以下民为微贱而忽之，敬天命也。粤稽载籍，言明畏必曰自民,言视听必曰自民。言天畏裴忱,必曰民情可见。言来绍上帝,必曰畏于民碞。良以民心之所归,即天命之所佑。民碞之可畏，即天显之可惠。惟天惠民，惟辟奉天，惠民所以奉天也。惟天生民，惟聪明时乂，时乂所以奉天也。故尧不畏洪水，而畏昏垫之未安。舜不畏烈风雷雨，而畏烝民之未粒。旱非汤之畏，而栗栗之忱，惟恐涂炭之未拯。大风非成王之畏，而祗勤之心，惟恐蠢动之弗宁。惟其敬心，无日而不存，所以仁心无往而不周。而臣愿陛下积一念之敬而无或懈弛，则能积一念之仁，而无不洽浃矣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三圣传心之要，不越乎执中数语。斯盖万世君师之大纲领，究其指归，则曰非后何戴，非众罔守。然则一中之妙用,同所以为维持固结之道欤?道之出有原,道之传有统,前圣后圣，同一揆欤?”臣有以仰见陛下慕三圣之传心，本一道之无间，欲其仁之如古也。臣闻道之本原出天，圣人之心如天也。尧之命舜自执中，戴后非众罔与守邦，其忧之益深，其言之益切矣。盖中即仁之体,而惟精惟一所以全是仁。先儒胡宏曰:中者性之道,仁者心之道。惟仁者惟能尽性，岂有二道哉?尧得是道，故凡厘百工,熙庶绩,光四表,和万邦,无非此仁。舜得是道,故凡徽五典,穆四门,命九官,咨十二牧,无非此仁。禹得是道,故凡六府孔修,三事允治，万世永赖其功，无非此仁。圣人所以维持固结斯民之心，岂它有操制之术哉!仁之感民者无穷，而民之戴其仁者亦无穷。《书》之所谓守邦，即《易》之所谓守位也。道统之传本无绝续，世变所趋，自有淳漓，统一圣真。武帝非有志于道之君乎?外施之政，终莫掩其多欲，远辈尧舜。太宗非悦慕予道之主乎?劝行之功，卒税驾于末年。此无他，敬心不存，故人欲足以害天理而已。臣愿陛下积一念之敬,使道心不泊于人心,则能积一念之仁,而与尧舜同符矣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我国家且受天命以奄有九有,列圣代光,绍明大保,人斯无疆。肆我先皇帝,迪畏天显,怀保小民四十一年,跻敬履仁,用能延洪基绪,式克至于今日。盖其精神心术之妙,融会于六经之奥要语一书,口传面命,其示轨范者在是。朕只遹猷训,行其所知。”臣有以仰见陛下得先帝之心传,欲天下之仁遂行也。臣窃谓三代以来未有如我宋之仁,艺祖仁之原也,仁宗仁之亨也,我理宗仁之利而正也。青阳开动，品物发生，其元之时乎?迅扫五季衰陋之宇宙，抚摩五季疮痍之蒸黎，时则有以开运之元。朱明假大,万有长茂,其亨之时乎?培植丰苗之深根,滋衍蓼萧之厚泽,时则有以畅天运之亨。至于万宝告成，庶物就实，是利而正之时也。人知先帝所以博仁之用者，一利泽之心。孰知先帝所以充仁之体者,一正固之心乎?惟纯乎敬也。故尚贤则始终尚贤,不以不肖参之;布治则始终布治,不以贪黩累之。生欲其厚,则常存爱仁之心;下欲其益，则常持节用之心。荒政当行，田租当减，则此心无少怠;宿逋当贷,课额当省,则此心常如初。凡其所以持敬者,不特一《思无邪》《毋不敬》之铭而已。四十八箴之首,揭以敬天命,又摭六经之言天,尝编而图之曰《敬天图》。《易》之跋曰:“人君动静语默,政化云为,无一非乾。”先帝之心即乾也。《书》之跋曰:“人君深知天命之靡常，如能疾敬厥德，则可以祈夭永命。”先帝之心即天也。“上帝临汝,无贰尔心”,见于《诗》之跋,由此心无时不在帝左右。“忱之不可掩,忱之毋自欺”,见于《易》之跋,则此心无时不闲邪存忱。至于《周官》之法则,则不徒事文物典章之饰,《春秋》之灾异,则不徒诿列国证应之言,敬之所积如此。其至以其跻敬之心,而为履仁之心，以其迪畏天显之心，而为怀保小民之心，仁固自敬中来也。精神心术之妙，上绍三五之传，密探六经之奥，而《要语》一书，所以口传面命于陛下者，真尧舜禹之相授受也。陛下忱能端居而念，澡心以思，玩味以䌷绎，则知《书》之《尧典》曰钦，《易》乾曰忱，《诗》之蔽曰思无邪,《记》之首曰毋不敬,《周礼》之列名度数非繁文,《春秋》之笔削褒贬非纪事,其旨所在,盖与《敬天图跋》同一关键。臣愿陛下于此而行其所知，则敬虚文而仁皆实惠矣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召故老，求实才，以尚贤也。然召能至，求未尽获,何以致信顺之助?”臣有以仰见陛下虑仁之不能偏爱,而急亲贤之务也。臣闻乌鸢之巢不毁，而后凤凰至，鸣犊之贤不见用，则仲尼临河而返，贤者之去就□□所觇也。陛下自践祚以来，弓旌四出，葑菲不遗，台衮皆在位之贤，薰获无共器之害，□□□□可谓翕合矣。王春之始，都俞庆会。当泰道之既长，思实才之是求，涣颁一札，趣召二老，真情实意，恳切至到。而考檠在涧，生刍空谷，犹未肯然而起。何耶?进而在列者，弗获以容其用，故退而在野者，宁甘以藏其用耶!窃怪紫囊献替，或禁闼之莫留，白简绳愆，或车轮之难止。沽激者敢于好名，则虽不沽激者，岂敢不卷舌。才高者敢于任气，则虽不任气者，岂敢不韬光。夫人才之在天下，当涵养以翼其成，不当摧沮以速其败;当取其长而弃其短，不当责其备而求其全。先帝诏曰:“朕以礼义遇士大夫，以仁厚培养人才，畦积器便，区区惟恐弗逮。”其急于亲贤若此。臣愿陛下积一念之敬，笃信君子，勿有一毛厌薄之心，留意人才，每为先时培养之计，则养贤及民仁之所施者博矣。《易》之所谓信顺尚贤而获天人之佑助者，不在兹乎?

臣伏读圣策曰:“训守牧,戒贪残以布治也。然训未必孚,戒未必革,何以新治象之观?”臣有以仰见陛下虑仁不能以自达,必饬吏以兴治也。臣闻豺狼当道,安问狐狸。舍大恶而谪小过,张纲为之埋轮不行。吏习之秽恶，盖必有所仿也。陛下申饬守令，加惠元元,字民民牧,有训有铭,固宜令百里者皆抚字其人,守千里者皆养育其人。往者王春之始，涣颁奎章，犹虑贪残之相尚，而责监司郡守不先摭实求士,将以庇匿之罪罪之。夫监司者,一路之纲,郡守者,一郡之纲。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?有蹇帷纠恶之风,则受财之吏自去;有悬鱼在庭之清,则献馈之丞自惭。今任按察之寄者,或乏直清之誉;居方伯之任者,鲜闻廉介之称。源则浊矣,何以责流之清?甚而荐剡则立定直，辟剡则责厚报。嫉廉者之不附己，则劾而去之,喜贪者之能奉己,则举而进之,求其不庇匿不可得也。始于小大之相尚，成于上下之相蒙。小吏之贪以锱铢，大吏之贪以钧石;小吏之贪特穿窬之智,大吏之贪乃橐橐之藏。陛下虽有仁心仁闻,谁与达哉?先帝戒贪之诏曰:“监司郡守,固望奉法循理,正己帅下。今若此，复何赖焉?”其严于饬吏如此。臣愿陛下积一念之敬,劝奖大吏以为小吏之倡,禁戢大吏以为小吏之惩,则吏称民安,仁之所及者远矣。《周礼》之所谓布治于邦国都鄙,而亲万民之观听者,不在兹乎?

臣伏读圣策曰:“求牧与刍当谨也。既不用姻戚，每选用贤良，宜有厚生之政，而未见田里之无愁叹。”臣有以仰见陛下谨选循吏，欲以厚生之政仁斯民也。臣谓欲厚民生，当先戢吏。先王为民设官,有官则有吏。府吏胥徒,庶人之在官者,奉行文书,奔走力役而已。后世始有所谓轻黠吏,有所谓豪恶吏,有所谓深刻吏。尹赏、王温舒之徒，犹能擒制而用之，未有若今日官弱吏强也。盖居官者递迁,而为吏者长子孙;居官者懵于法,而为吏者舞文法。谬者仰史，懦者畏吏，贪者资吏，酷者任吏，吏曰可则可，吏曰否则否，据案占位，书纸惟谨，此官所以反听命于吏也。是以政则规成，狱为贷宥，虽有循良之吏，果能以身任刍牧之寄乎?陛下用谏臣之言，汰去冗吏为蠹国虑也，盖亦为蠹民虑乎?先帝御笔戒饬守臣，毋纵吏奸为平民害，正虑此也。陛下体《书》之正德厚生，而以敬心行之，则循良用而奸黜屏，田里无愁叹之声，而仁声洋溢矣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竭泽而渔不忍也。既力却贡奉，且禁献羡余，宜有益下之说，而尚闻郡国之有征敛。”臣有以仰见陛下严正征敛，欲以益下之说仁斯民也。臣谓欲知益下，莫先损上。国家取民之法，纤悉不遗。昔以暴赋横敛为非，犹知赋敛之名，今直取之而已。昔以收大半赋为非，尚有其半也，今直尽之而已。府库金帛皆生民膏血,郡邑官吏鞭捶丁壮,系累老稚,铢铢寸寸以诛求之,以输于帑庾，陛下不可得而见也。南亩之民，黧面涂足，终岁勤动而不厌糠核，陛下不可得而见也。徒吏坐门，叫嚣堕哭，吾民伐桑枣鬻妻子以饱之,愁叹之声载道,陛下不可得而闻之。思复损上以益下得乎?陛下自初即位，止贡奉，却羡余，天下咸知陛下之仁。无土木营缮之侈，无匪颁赐与之害，天下咸知陛下之俭。日积月累，固宜邦计裕而民力宽。臣来自远方，侧闻奉宸之储瓶罄，大农之积子虚,是果何为而然耶?卮不盈者漏在下,木不茂者蠹在内。韩琦论减费、浮费自宫掖始，宋祁论三冗、三费终之曰人。不率则不从，衣服醪膳无益旧规，请自乘舆始;珠玉锦绣不得浮费，请自后宫始。先帝因经筵讲《易》卦有曰:“丰亨盛大之时，人主之侈心易生，不可不戒虑此也。”陛下体《易》之损上益下,而以敬心行之,则百姓足,君孰丰不足,郡国无征敛之政,而仁政行矣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义廩之发，将以赈饥，而侵牟或不免。田租之蠲,本以宽赋,而苟取或如故。至若豁诸州之积负,捐版曹之故额,俾纾急泡之扰，深寓省费之实，而民未有惬志，势若中隔，泽不下流,历思之迄未得其说。”臣有以仰见陛下轸忧民瘼,欲无一事之不本于仁,无一夫之不被其泽也。臣窃以为义廩之发,田租之蠲,欲公其利，则臣前所言欲厚民生，莫先戢吏，其说粗可行;积负之豁，故额之捐,欲去其害,则臣前所言欲知益下,莫先损上,其说粗可用。请终言之。自去岁早涝相仍，民已告歉，今春常寒为咎，阴雨弥旬,谷再种而不入,麦虽秀而不坚,糠核既尽,惟草根木叶是食,民不聊生甚矣。朝廷蠲租发廩，正欲民拜一饱之赐。然常平之积，平时侵牟移易，以虚相付受，至是则乘时消豁者有之矣。幸而有积,则借补欠之说,而官吏瓜分其钱者有之矣。甚而坐视流殍,不肯发廩，并缘支拨，掩其实蠹，吏则肥矣。如民何?田赋之纳，郡邑预借,或二三年,至是则文具应诏者有之矣。幸而富州大邑至预借,则以畸零当放而欺诳小民者有之矣。甚而包放重催,虚破补解,盗窃府库,欺弄簿书,吏则丰矣。如民何?此臣所谓莫先戢吏是也。诸州积负当豁则豁，仁也。上供之数或不足以供度之需，能保版曹之不划刷乎?冗费未节,而先积负之豁,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也。版曹故额当损则损，仁也。破分未除，或足以贻异时之害，能保州县之不横取乎?浮费未省而先赋额之损,是不节其源而窒其流也。此臣所谓莫先损上是也。先帝御笔令诸州建平籴仓，必命监司严督守臣,使小民无艰食之患。至蠲放水旱田租,必戒守令奉行,以实常赋,取嬴于额外,敝租或见于重催,必一一申儆之。陛下倘能以敬行之，则纳己裕人，戢贪惠下，仁意充塞乎宇宙矣。

臣伏读圣策曰:“意奉宪者导之未明欤,抑习锢于玩未易递革欤?朕寅念先帝贻谋,常恐羞之,重为之惕然也。”臣有以仰见陛下叹仁道之难尽，思所以光绍先烈也。臣于陛下治生乎积，非可速成一语,愿益加圣心焉。盖积之说有二,有积习之积,有积累之积。人心久玩,吏治久屈,令之不从,惩之而不改,此积习之积。仁之蠹也。力行不息，持敬不怠，有悠久无间断，有缉熙无作辍，此积累之积。仁之基也。陛下忱能体之以心，行之以身，不以末治而自止，不以小康而自务,不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,不以小过为无伤而弗改,不以灾异为适然而有忽心,不以祥瑞为美观而有德色,一敬之积愈积而愈厚，则先帝贻谋数世之仁，又自陛下益迓续于万世矣。彼奉宪者，未明训导，为吏者未底廉平，特积习所致尔。一整饬间，气象改观,日变月化,人心之积习,岂不自圣心积累之功有以感之欤?臣窃观圣心，或者未能积其敬也。夫主一之谓敬，无适之谓一。思虑未萌，知觉不昧，则静而有以养此心。事物既接，品节不差,则动而有以养此敬。今也恐惧于旱涝常寒之警,固知敬矣。悦怿于瑞芝之观,何所积之未纯邪?齐庄于圭壁荐享之时,固知敬矣。转移于霞光迎导之际,何所积之有间耶?先帝无不敬之心,恐不如是也。臣愿陛下加积累之勤，以充此仁之体而极其全，博此仁之用而极其大，则治虽未可以速成，亦未有积而不成者也。陛下谦虚逮下,所以策臣者亦以勤矣，区区愚忠，亦已历陈熟数于前矣。

至终复策之曰:“子大夫博古通今，夙抱经济之蕴，其据经以对,毋有所隐,朕将亲览焉。”臣益见陛下好问之忱,有加无已,必期臣子之尽言也。臣束发读书,粗知有犯无隐之义。幸逢明盛之朝,陛下诏之以毋隐,臣而有隐,是负其所学矣。辄于圣问之终,所谓习锢于玩者,条其玩之说。盖去人心之玩,自去君心之玩始。一曰人言不能玩。苏轼对策曰:“天下无事,公卿之言轻于鸿毛;天下多事,公卿之言重于泰山。”夫天下岂无可言之事,而亦有可言之阶,视之为重虽轻亦重,视之为轻虽重亦轻。重则敬心生,轻则玩心生矣。当安平无事之时,犹不可以玩心视之。今何如时哉,水旱盗贼之奏,日陈于前,《无逸》《酒诰》之书,日诵于左,露囊霜简,言言药石,月课风闻,事事箴规,非无敢言之人也。陛下虚心访问,和颜容纳,必精思谛听而审其可否,则言之善者用矣。二曰:天变不可玩。范祖禹奏疏曰:“圣人无一日而不事天,天无一日而不佑圣人。”所谓无一日而不事天，以其敬心而事之也。天无一日而不佑圣人者，以其无玩心而佑之也。事天之敬有时而间断,则天必出灾异以警其玩也必矣。人君知其然,故夙夜自儆以畏天之威,右左如在,以在以敬。天之怒犹惧获咎，而况敢逸豫乎哉!今日食于春王三朝，水灾于江浙两淮，玉烛未调而乖气致异，天心之仁爱，端可识也。陛下侧身修行,战兢自持,以我之天会乎天之天,则灾异之来可弭矣。三曰:虏情不可玩。夫夷狄之不仁也犹豺狼，而其恶鸱枭不若也。张采有言曰:鸱鸮不鸣,谓之孔鸾。见其不噬,待以犬马,斯亦过矣。今之夷狄何如哉?和好之使虽来,而骄黠之情叵测;境土之界日蹙，而溪壑之欲难盈。此正鸣噬迫人之秋也。陛下思祖宗之天下,寸尺不可以与人。鉴女真之世仇,覆辙不可以再蹈。兢兢业业,如大敌在前。兵甲相接,而罔或怠忘焉。臣见廊庙之筹策,为谋既臧,樽俎之折冲,其勇自倍。不然,日惕岁玩,遗患将深,虽有孙吴，无所用之。此犹国家之远虑，古今之通患也。陛下于此尤加之意,而去其积玩之心,则恢复之期有日矣。夫积习之积不可有,积累之积不可无。仁心之不能积而大之者,何也?以其积敬之功未至也。敬心之不能积而全之者，何也?以其积玩之心未除也。忱能去其积玩之心而为积敬之心,勉积敬之心而为积仁之心,天下尚安有不被吾仁者哉!

臣一介草茅，不识忌讳，罄竭忱悃，冒进狂瞽，惟陛下裁赦。臣谨对。